梁小慵的心口生出莫名的滋味。异国他乡,她也有朋友,但平时一人独居,在学业繁重的间隙,偶尔会觉得屋子太空,人太少。以往在家还有爸爸、管家、厨师、司机,甚至打扫卫生的阿姨,瑜伽课的老师可以说话,或者手机里发一则消息,前仆后拥的局便向她发来邀请。无论如何,从前都有人等她回家。可是家中一朝变故,她慌促地出国,人生地不熟,总有委屈想要倾诉的时候。爸爸尚在病中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;妈妈仍然在环球旅行,无法及时给她回电。她头一次感到孤单。想重新获得满溢的爱,想重新获得无底线的关怀。“……你醒了?”丁兰时被动作搅醒,狭长的眼微眯,半抬看她。“嗯,”她动了一下手腕,“松开,我要去洗手间。”“哦。”他收回了手。梁小慵趿上拖鞋,站在明亮的盥洗室,洗了一把冷水脸。睡意驱散,她看向镜里的女孩,皮肤白净,脸色泛着睡眠不足的疲倦。她揉了揉眼睛,关灯,摸黑扑回床上。手在床边胡乱摸了两下,碰到他向上虚握的掌心。梁小慵把右手塞了回去。27春日樱四周漆黑,如同一片樱花落在掌心。春日来到时悄无声息。丁兰时指尖怔住,慢慢收拢,指腹彼此触碰,一软一粝,掌心传来极轻微的一抖。他转过头,唇抵在床沿,能碰到她扑散开的发尖,有雨后青涩的味道。“我可以睡上来吗?”他低声。“不可以。”枕上传来闷闷的声音,已经生出含糊的睡意。丁兰时便不再提。五指去找她的指缝,扣紧,唇角不自主上抬,低低地笑了一声。“你笑什么,”她咕哝,“我要睡了,不许出声。”“遵命。”他声音里的笑意消平,语气清淡,应答的话却促狭。-丁兰时就这样住了下来。行李从酒店运到家门口,牙刷水杯毫不容情地挤进洗漱台。梁小慵坐在餐桌前,嘴里嚼着糖饼,鼓鼓囊囊,只能瞪着眼睛看他。“吃。”他顺手拨正她的脑袋。她努力地咽下,“……我没同意让你住进来吧?”“我没有要住进来。”他说,“我只是把行李寄存在这里。”“你……”“糖饼好吃吗?”“……好吃。”提醒她吃人嘴短呢,梁小慵背过身,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。早饭以后丁兰时送她去学校。黑色的卡宴疾驰驶过海滩。赤橘色的日光一段段掠过丁兰时的侧脸,他一如往常的平静,没有要和她讲话的意图。觉察到她的视线,丁兰时微微侧首。在他看过来以前,她已经把目光移开了他的脸庞。她隐约觉得丁兰时笑了一下。似乎被他捉住破绽,梁小慵不愿再回头,撑着下巴,看向另一侧的沙椰树。抵达学校,她推开车门。丁兰时在背后说:“下课我来接你。”“不用,”她反身,姿势略显别扭,“我和同学一起回去。”“嗯。”他粗略地从鼻腔挤出一个单音节,应她,意味不置可否。梁小慵提上背包,走进校门。找到今日上课的教室,大课,Anna已经替她占好了第三排的位置,在长长的木质桌椅中间奋力挥手。“Romy――”百人的交谈声嘈杂,她用力呼喊,“这里!”梁小慵一面说着不好意思,一面从其他人让开的桌椅间挤进去。“你今天怎么这么晚?”“起晚了,”她摆手,“教授发在邮箱里的文献根本看不懂。你有笔记吗?”“我也只看了三分之一。”Anna耸肩,“不过,我有去年上这门课的朋友,他在卖笔记,二十美元一份,你要吗?”梁小慵:“要。”“行,”她说,“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。”一则消息从WhatsApp上跳出来,梁小慵添加后,开始上课,她便没有再看手机。社会心理学枯燥无趣,很漫长的一段时间,教授才说出那句下周见。Anna:“去草坪吃午饭?”“好,”她收东西,“不过,我要先去旁边买一份中餐。”“我和你一起。”她们站起身,走出教室。梁小慵正在与卖笔记的同学互通消息,没有抬头,反倒是Anna,一把拉住她的胳膊,用力地晃动。“Godplease!”她小声尖叫,“Romy,那不是你的前男友吗?”她疑惑地抬起头。正是下课时段,人流向外涌。丁兰时站在走道一旁,显眼非常。她诧异,“你怎么来了?”“和你一起吃饭。”他说。顺便举了举手中的塑料袋,里头沉甸甸的几只盒子。28日长影在左边极其兴奋的视线扫动下,梁小慵抿了抿嘴唇。“不用,”她说,“我和朋友一起。”“我跟你们一起。”他说。“不要。”她一口回绝,拉住不明所以的Anna匆匆离开。“你们刚才说了什么?”听不懂中文的她八卦地问,“他居然还给你带了饭――天呐,Romy,你们两个是不是要复合了?”她挑动着自己棕色的眉毛,暗示性地耸动。“没有,”梁小慵戳她的额头,“你怎么这么八卦?”Anna躲开:“拜托,我看情侣很准的!”梁小慵不接话。在窗口要了一份糖醋排骨,一份炒三丝,刷卡付费。“他那么喜欢你呢,从中国追到加州,还因为你患上心理疾病――这难道不是太浪漫了吗?何况,他长得还很帅。”Anna上下唇碰着碎碎念,“Romy,你为什么不接受他?”梁小慵接过打包的纸袋,“因为他是一个骗子。”“是爱情意义上的骗子还是――?”“现实意义上的骗子。”“啊,”Anna吃惊,“真是看不出来……”她们结伴走出餐馆,话题中心的人正站在门口,显然听见了这一番话。然而,他脸色平静,一贯镇定自若,并没有要辩解或者求谅的态度。背后讲他又被捉住。梁小慵脚步一顿:“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?”“吃饭。”他说。“我说过了,我和朋友一起。”“我知道,”他安静地看向她。琥珀高悬,在灿金色的光背面,情绪平和,“只是顺路。”梁小慵低下视线,握紧Anna的手,拉着她离开。脚步向前,总能踩住越过她的影子,长长一道,不徐不疾地跟在身后。没道理的懊恼生在心口,脚步愈走愈急,只差当面跑走。可恨丁兰时腿比她长出一截,无论多快,他仍然不近不远地跟着。倒是Anna拼命拽她,气喘吁吁:“Romy……等……等一下,我还背着电脑……”“就坐这里吧。”一手提着饭,肩膀上挎着电脑,梁小慵也并不轻松,跟她一起坐在花坛边上喘气。她从纸袋里拿出餐盒。学校附近的中餐并不正宗,都改良过,油很多,糖也很多。午休时间少,梁小慵忙着填饱肚子,没空计较味道。Anna则是从家里带的螺旋意面或者沙拉,每一顿都在加深梁小慵对于白人饭的刻板印象。丁兰时坐在她们对面。慢条斯理地揭开塑料盒盖,浓油赤酱的香气溢出,吸引最近的两道视线。Anna下意识:“好香啊。”梁小慵拍了她一下。丁兰时却开口,“想试一试吗?”“啊?我?”Anna看了看梁小慵,在她威胁的目光下,咽了咽口水,“好、好啊。这个是什么?”“糖醋排骨。”他一定是故意的。梁小慵差些要把筷子握断,怒气冲冲地瞪着他。“你要吗?”他的视线倏地移向她。Anna用胳膊搡她,“真的很好吃哎Romy……”“不要”两个字已经提到嘴边,她正要干脆利落地拒绝。丁兰时的唇角微微按下,下颌绷得很紧,低声:“梁小慵,我特意给你做的。”29一巴掌特意是一个特别的副词。蓄谋已久,别有用心。加州的夏季没有蝉鸣,只有让皮肤发痛的日光。美国女孩啃骨头的声音嘎吱嘎吱,梁小慵手中的筷子在油浸的酱汁中间划动一下。“不用,”小小的恩惠不足以让她松口,“谢谢你的特意。”Anna听不懂:“你们能不能说英语?”梁小慵:“No。”她转了一个身,背对丁兰时,开始午餐。Anna与他不熟,也跟着收拾东西,打算换一边。“送你了。”对面几面之缘的男人留下饭盒,起身离开。Anna不知所措地撞了撞梁小慵的肩膀,“Romy,他走了……”“嗯。”“那、那东西怎么办?”“你吃吧,”她说,“不要浪费食物。”“……好。”Anna犹豫一下,把餐盒端过来。俯身的时候,她看见男人已经走远了,身影笼在半透明的塑料袋中,清瘦孤寂,路边一拐,消失。-直截了当地拒绝过他,梁小慵以为他傍晚不会再来了。与Anna道别,站在校门口,在软件里叫车。正是下班高峰,校区又偏,迟迟没有司机接单。好一会儿,对面响起一声鸣笛。梁小慵没在意,依然低着头。直到连续四五声,她抬起眼,发现一辆熟悉的卡宴打着双闪。驾驶座的车窗下拉,丁兰时偏首,英挺的鼻梁上一道灯火霓光,随之展向另一侧,右眼的视线夹着隆冬的雪意。“上车。”他说。他欠她的。梁小慵只踌躇了一瞬,理所当然地坐进了副驾。她系好安全带,眼睛碰了碰他那边,又安分地回正,戴上耳机,扭头看向窗外。即便车窗大开,晚风呼啸。车越驶越远,梁小慵感到气氛越来越闷,有一股气哽在喉间,不上不下。她拉下手边的窗,披下的长发四散,像海藻,合着沙滩附近咸涩的海水气味,如同上岸的一尾人鱼,惊碰一下,便会消失。车停在小区门口,丁兰时静静地看着她。“到了?”她根本没在看风景,心不在焉,此时停下,慢半拍反应过来。“嗯。”丁兰时拔下车钥匙。“怎么在施工?”下车,她疑惑地看向小区里被翻起的一捧捧泥土。打理得当的花丛变得乱七八糟。“下雨积水泡坏了花,物业在请人移植新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