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京中富商家的独女。爹娘为我招了上门的女婿,苦心培养他取仕。待他金榜题名日,我却成了下堂妻。首辅庶女讥讽我:一个商户女,怎堪匹配状元郎她那同样嫁了状元郎的娘亲,肯定忘了告诉她:仗义每多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。1状元游街的队伍由远及近,身穿大红锦袍的孟怀恩正值春风得意。怀恩,今日就由老夫做主,将你和怜儿的婚事定下来。杜首辅权倾朝野,竟然榜下捉婿。孟郎,你吃了我亲手做的如意糕,我们二人的婚事必定会美满如意。杜小姐虽是庶出,也是金枝玉叶。新科状元郎配首辅之女,这桩婚事,可谓是天作之合。然而,还有一个不合时宜的我,房清浅。我走到孟怀恩面前,仔细为他整理好锦袍下露出的里衣,那上面还绣着我们房家的家徽。恭喜夫君,我们该回房家祠堂给爹娘上一炷香,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。人群顿时沸腾了。状元郎早就答应入赘房家,写婚书时还找了大儒作见证呢!房家可待他不薄,供他读书科举,还教他打理生意,这老两口一死,他就要攀高枝儿啊。孟怀恩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,仓皇半晌,伸手一把将我拉到身后。他俯身向杜首辅恭敬行礼,学生深谢老师提携,我爹娘早亡,婚姻大事自然应由老师定夺,绝无二话。接着他又陪笑着向杜小姐作揖,怜儿放心,我一定对你负责。最后,孟怀恩才转向我,蹙眉低声呵斥,大庭广众,清浅你懂事些,先回祠堂等我。在众人的议论、嗤笑和奚落声中,我扭头离去。我知道,如今的孟怀恩已经不是那个家道中落的穷小子了。当年,他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,带着几分书卷气和倔强,跪在房府门前,恳求入赘我家。他日金榜题名,我绝不负了清浅。爹娘和我都信了。我在祠堂等到深夜,孟怀恩也没有回来。老管家东叔出去打探过后才知道,他在琼林宴上大醉,后来被马车送到了杜府。老奴去杜府找姑爷,却被那杜小姐拒之门外,她还说……说什么她说,‘一个商户女,怎堪匹配状元郎’2直到第二天晌午,孟怀恩才回来。在一众好事百姓的指指点点下,他从挂着杜字旗号的马车上跳下,匆匆扣门进来。孟怀恩身上的锦袍还是那套,里衣的颜色却已经变了。清浅你……我关上大宅门,隔绝了那些窥探的眼光,先去祠堂给爹娘的牌位磕头吧。孟怀恩的神色变了又变,最后定格成几分自矜和不屑。我如今有功名在身,不宜跪拜平民。啪!我手中的茶杯滑落,碎成渣滓。清浅,怜儿非我不嫁,她的出身是必定要做正妻主母的……当然我也绝不会亏待你,一个贵妾的位子是肯定有的。不会亏待若不是他应允我爹娘愿意入赘,为房家光耀门楣,他凭什么吃房家的,用房家的凭什么拿着房家生意赚来的真金白银去请大儒,进私塾,考科举现如今,他是想软饭硬吃了。我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瓷片,既然你想入赘杜家,那就还了房家的银子,从此我们两不相干。孟怀恩的脸立刻涨成猪肝色。你……你别忘了,你爹娘已死,外人都知道他们将你许了我,你不给我做妾,哪个男人还要你!呵,他一个赘婿,到底是谁许了谁。那就不劳你操心了,我笑呵呵拿起算盘拨了几下,给你抹个零,这几年就算你花了房家一千两吧。是你送来,还是我去杜府要孟怀恩彻底气得跳脚,转身欲走,却一不小心踩到了碎瓷片上。他一边哎呦惨叫,一边回头冲我放狠话。好好好,你没有兄弟,回头房家的产业被那些族亲瓜分时,可别跪下求我!3孟怀恩无耻,但他没猜错。房氏族亲确实一直对我家的家业虎视眈眈。不然,爹娘当初也不会急着替我招婿。这不,房氏宗祠中,一众长辈将我团团围住。有的阴阳怪气,有的笑里藏刀,各怀鬼胎。人家状元郎让你做个贵妾也算是抬举了,你还拿上乔了唉这婚姻大事强求不得。只是走了孟怀恩,你一个女孩家,不宜抛头露面,铺子田产就交给你堂兄们去打理吧。这话说到点子上了,各位叔伯七大姑八大姨齐齐附和。我看着这一群急不可耐想要吃绝户的亲戚,想起惨死的爹娘,心中一片冰凉。我父亲是房家嫡系,我是他唯一的嫡女,铺子田产自然由我经管,不劳旁人费心。我这话说的毫不打弯儿,直直地戳上了这些族亲们的肺管子。不知好歹!我们还不是看在你爹娘的份上才愿意帮衬你!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经营筹算!我那几个庶出的叔伯们跳得最高。是吗大堂兄免兵役的钱,二堂兄娶亲的钱,三堂兄治病的钱,不都是我盖印支出的我直接将账本摔在红木桌上,让他们搞清楚究竟是谁在帮衬谁。那……你一个女人出去和外男打交道,简直伤风败俗,咱们房氏女眷的脸还要不要叔伯的媳妇儿们也不是省油的灯。祖母曾在柜上做账房,我娘更是随着爹爹天南海北地采买,官府从未禁止女子从商,我如今不过遵循家中旧例,有何不妥笑话,官家和房家祖上都不曾有异议,这群又吃又拿的蝗虫们倒是来反对女子承家。一番唇枪舌战,我把全族的亲戚都得罪了个遍。我咬死不松口,他们也无例可援废掉我这个继承人。于是只能……大闹一场。抱着怀中断裂的牌位,挪开被踹翻的桌椅,我闭目久久不语。这些没人伦的畜生……老管家东叔含着泪,颤抖着手收拾残局,他们竟然敢砸老爷夫人的牌位!我缓缓睁开眼,仔细把牌位包好,和账簿一起交由东叔保管。小姐,您打算……算账,要慢慢来。4没过几天,朝廷突然召集京中各大商号集议。走进议事厅,我穿过一排排打量的目光,代表房家坐在了首席。我父亲骤然离世,他这个商会会首的位子尚且空悬,蠢蠢欲动的人可不少。卢大人到!齐大人到!杜小姐到!众商号的主事立刻起身见礼。我一愣,难不成……然而,一袭织金长裙,袅袅婷婷跟在两位官员身后进来的,正是杜怜儿。她既不是商号主事,也没有一官半职,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到了主位上。杜怜儿满脸傲色,扫视众人,最后将鄙夷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。这会首的位子,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坐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。我不慌不忙站起身,将手中房氏家主的印章高举起来。家父去世,新会首又未选出,房家的席位自然由我这个继承人暂坐。只是杜小姐坐的位子……难不成杜首辅也驾鹤了底下吃瓜的商户们瞬间热闹起来,胆大的则直接嗤笑出声。房清浅,你放肆!你一个下贱的商户女,也敢妄议朝廷命官!杜怜儿腾得站起来张口就骂,脸却一下子烧红了。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出席商会集议名不正言不顺啊。哦杜小姐原来如此看不上商户我立刻揪住她话中的漏洞。在座的主事们皆是京中数得着的富商,这下都不乐意了。什么话,你们杜家从我们商户这里赚得还少啊这还没放下碗,就骂娘啊一位与我父亲拜过把子的叔伯更是口无遮拦,哎杜小姐,商户再低贱,也总要好过妓子吧哈哈哈这话是真真戳到了杜怜儿的痛处。虽然她被养在杜首辅正妻的名下,自称半个嫡女,可京中谁人不知,她的生母曾是春楼的红牌被当场打脸,杜怜儿气急败坏,你们这群……以后杜家的生意,你们别想沾边!这位高门贵女羞愤交加,捂着脸跑了出去。一屋子的人谁都没有阻拦。商户们不稀罕杜家牵线搭桥的生意,是因为抽成太狠,不赚反赔。可……那两位大人,怎么也无动于衷呢我心有疑虑,扭头看去。年老的卢大人已经白发苍苍,这会儿半眯着眼睛一声不吭,像是睡着了的模样儿。年轻的齐大人,丰神俊逸,剑眉星目。他此时……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。5集议草草散了。什么玩意儿,耽误赚钱!主事们骂骂咧咧地走了。晚膳还是吃炖肘子吧。卢大人也捋着白花花的胡子下班了。只剩下我和齐大人四目相对。在下齐斯年,新上任的布政使,久闻房姑娘大名。哦我的名声如何弃妇妒妇还是悍妇话音落地,我二人都笑出声来。齐斯年许是为官不久的缘故,谈吐不但不油滑,反而十分坦荡。他甚至抖露了些官场秘辛,今日这商会集议,本就是杜首辅的意思,卢大人碍于情面才来走了个过场。我猜也是,不过……那齐大人你呢也喜欢二女争一夫的戏码,想看看杜怜儿如何与我打擂台是有点儿好奇,齐斯年狡黠一笑。我白眼儿还没翻完,他便又摆正脸色。不过我更想知道,房家的新家主,能不能保住商会会首的位子。……回家路上,坐在轿子中,我一直琢磨着齐斯年的话。朝廷有意开放远洋贸易,允许商户们自由出海。不知道房家敢不敢吃这个‘螃蟹’呢说不感兴趣是假的,但是天上掉的馅儿饼,我着实怕噎死。这样的好事儿,齐大人为何单单找上我们房家齐斯年说得很直白,因为你和杜怜儿有过节。我看她爹也不顺眼——杜首辅在圣上面前力阻出海营商。不稀奇。杜家把持京中贸易已久,要是大家都去和洋商做生意,他们还怎么抽成呢我愈发心动了。爹娘去世后,房家的各处产业虽得以堪堪维持,可不进则退的例子,我从小见得多了。这当真是房家的好机会。我脑中盘算着出海的种种计划,直到思路被一阵叫喊打断。掀开轿帘,是东叔带着几个小厮迎面跑来。小姐!不好了!杜府的人砸了咱家金铺!6大伙儿都来看看啊!房家奸商,竟然用假金子坑骗我家丫鬟!杜怜儿吆三喝四,眉飞色舞地扮演着苦主。她脚边伏着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小姑娘,正哭得抽抽搭搭,主子明鉴!我攒了半年的月钱,才买了这么一个金镯子做嫁妆,谁知竟是镀了金粉的破铜烂铁……杜小姐,饭可以乱吃,话可不能乱说。你说镯子不是真金,有何凭证data-fanqie-type=pay_tag>看着这对主仆的做作样儿,我只得强忍着怒火。杜怜儿抱臂冷哼,姑奶奶的眼睛就是尺,我们杜家的丫鬟,难不成还会讹你杜小姐既然既然如此自信,就将镯子拿出来交给官府检验。若真是我房家售假,我愿百倍赔偿!若是你信口雌黄,污蔑房家商誉,那……我还没说完,就被杜怜儿咄咄逼人地打断。我家婢女年幼胆小,你们铺子的掌柜质疑她作假敲诈。她又委屈又气,就将那镯子吞进肚子了!你非要验,就剖开她肚子把镯子取出来!说着,杜怜儿将一把闪着精光的匕首扔到我和那丫鬟之间。她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。要么保自家招牌,要么逼死一个大活人。杜怜儿这颠倒黑白的本事,着实让我沉默了片刻。她自以为治住了我,招呼几个五大三粗的打手,哗啦一下推倒了铺子里的货架。价值不菲的金饰散落一地,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上来。再这样下去,房家商号的声誉就真要毁于一旦了。我咬咬牙,眼泪登时涌了出来。杜小姐,您已经抢走了我的夫婿,如今……连爹娘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儿盼头也不放过吗我自知卑贱,只求您不要赶尽杀绝……说到此处,我的声音已经哽咽,无力地扶着柜台,仿佛一朵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小白花。不能守护家业,是大不孝,我用手帕捂住脸,继续颤抖哭嚎,我倒不如死了干净!说罢,透过指缝,我瞅准围观百姓最靠近的一面墙头,狠狠地撞了上去。啊!哎呦!快!在一片惊叫声中,我幸运地被众人拉住了,毫发无损。大家伙儿见我被欺凌至此,顿时都心生同情。房家老两口死得突然,就剩这么个闺女,夫婿没良心不说,还叫人这样磋磨!好生跋扈!杜首辅连个庶女都管教不了,还能指望他处理政务,为民谋福吗群情激愤之下,百姓们将杜怜儿团团围住,叫她给个说法。刚刚还趾高气扬的杜怜儿,此时脸色已变得煞白,心虚地躲在家丁身后。她本是想败坏房家声誉,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。这时,一个黑脸大胡子怒吼一声。报官!7不到一盏茶的功夫,一队衙役就小跑着来了。领头的捕快一脸假笑,略过坐在地上的我,先去安抚了杜怜儿好一阵。随后他扭头看向那个已经被吓破胆的丫鬟,板着脸厉声道:你可知欺瞒主人、敲诈勒索是何等罪名小丫鬟哪里见过这阵仗,腿肚子一软就跪了下来,磕头如捣蒜,哭着喊着小姐救我。杜怜儿脸色已经好多了,却站在官差身后一言不发。来人,给我带回去严审!一声令下,那丫鬟就被堵了嘴强押走。捕头又凑到我身前低语,房姑娘,得饶人处且饶人,总得看‘那位大人’的面子啊。我拿帕子拭掉泪痕,柔声答应了。这些衙役哪得罪得起杜首辅我本就没指望今天能得个公道。我要的,不过是让这事闹大。正如我所料,杜府千金仗势欺人之事被传得沸沸扬扬。不出三日,朝堂之上就有人弹劾杜首辅骄纵庶女、欺压百姓、败坏官声,一时间奏折雪片般飞进了御书房。陛下大怒,立刻将杜首辅召进宫中骂了个狗血淋头。齐斯年特意登门拜访,绘声绘色地给我转述了好消息。只是那孟怀恩……他话锋一转,面容上多了几分愤慨,他现在做了翰林……竟然站出来说房家经商多有欺诈之举,此次是你设计陷害杜家。后来如何我想知道,孟怀恩这个跳梁小丑是怎样收场的。齐斯年见我面色平静,目光更添赞赏。御史台一位和杜首辅不对付的老大人早就在调查孟怀恩了。今日他抓住机会,就着孟怀恩贪慕权势、抛妻弃义之事狠狠参了一本!8干得漂亮。齐斯年眼笑眉舒地比划,陛下痛斥孟怀恩和杜怜儿无耻无德!当场下旨,命令孟怀恩必须娶你为正妻,那位杜千金只能做妾!我倒茶的手顿住,皱起眉头。哈哈放心,齐斯年大笑着接过茶杯,带着几分揶揄,我猜你如今定是看不上这状元郎,便替你找了个借口。他向皇帝禀明我爹娘刚刚离世,尚在孝期,不宜婚嫁。皇帝听了越发觉得孟杜二人可恶,更加怜我几分。齐斯年将茶水一饮而尽,晚点儿会有圣旨给你,三年孝期过后,要不要嫁孟怀恩,你自己做主!我长舒了一口气,起身深深一礼,清浅感激齐大人仗义相助!……民女谢主隆恩。我三叩首后从太监手中接过圣旨。那公公笑着扶我起身坐好,又转头尖着嗓子喊,孟大人杜小姐二位还不遵旨我端坐着,挑眉俯视向我磕头跪拜的二人。一个衣衫凌乱,官帽歪斜,据说当众挨了二十大板;另一个钗环散乱,脸上还留着巴掌印,想来是慈爱的杜夫人的手笔。真是看得我神清气爽,通体舒泰。清浅,孟怀恩堆起谄媚的笑容,厚着脸皮开口,从今往后你我相敬如宾……怜儿她也知错了……杜怜儿哭得梨花带雨,傲气全无,妾身以后会尽心服侍姐姐,再不敢张狂……他二人还想给我敬茶,但我连眼皮子都没抬,三年孝期过了再说。老管家见我示意,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账本递了过去。孟大人如今发达了,便先将欠我房家的银子还了吧我皮笑肉不笑,杜小姐如此痴恋孟大人,想必也会资助一二。两位苦命鸳鸯的脸色变了又变,既不愤又不敢言语。孟大人和杜小姐是心有怨气咱家可还没复旨呢!传旨太监收了我给的一大包赏银,十分尽心地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催促。我和怜儿一定尽早将银子凑齐给夫人……房小姐送来。待二人狼狈离去,我挥退下人。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。不是别人,正是那天金铺门口第一个喊报官的大胡子。我面若冰霜,死死攥住衣襟,你确定是这男人小的以性命担保,就是这姓孟的!9京城最高的酒楼,望月楼。我特意设宴于此,邀请了齐斯年,还有几位西洋来的传教士。齐斯年早早到了,负手立于窗边,欣赏着脚下的京城繁华。这望月楼不愧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销金窟。可惜近日事多,无法畅快尽兴。我主动替他斟了一杯雨前龙井,打趣道,如今抵京的洋商络绎不绝,大人的宏图大志指日可成,还愁没有畅快的日子吗齐斯年一直想仿效东南沿海的富庶州府,大力发展远洋贸易。只可惜这一想法触动了京中杜首辅等一帮老臣的利益,被百般阻挠。幸而上次杜怜儿那一闹,杜首辅被皇上训斥,朝中不少人也看清了他的颓势,齐斯年才有机会施展拳脚。现在皇上的态度暧昧,我还需要更多支持才能推动此事。齐斯年揉了揉紧皱的眉头。我不动声色地为他续上茶水,那些西洋传教士,都是房家商号多年来合作的伙伴,他们熟悉海外各处港口和商路,大人何不向他们好好请教一番这便是我的报答了。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齐斯年和传教士们聊得热火朝天,内容从本朝的瓷器茶叶到西洋的火枪钟表,又从天文地理到市井百态,无所不包。直到掌灯时分,齐斯年才命人将那几位传教士好生送走。房姑娘,齐某今日受益匪浅,真不知该怎么谢你!咱们有来有往,互惠互利。我淡然一笑,随即挑起话题,将来,说不定还要求齐大人为我爹娘的案子主持公道呢。齐斯年笑容滞住,迟疑道,令尊令堂……不是在行商途中急病不治身亡的吗我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的夜色。那是我放出去的消息……我爹娘……不是好死的。10我爹娘带着一众伙计出门采办货物久久不归,我带人一路寻到城外,才在一处隐蔽的树林里发现了他们的尸首……皆是身首异处,残缺不全。想起当时的惨烈场景,我依然心如刀绞。齐斯年静静地听着,神情凝重。最初,大家都以为爹娘他们撞上了凶恶路匪,杀人劫财。可官府的仵作是东叔的表弟,他偷偷告诉我,爹娘等人都是先中了迷药,然后才被砍杀毁尸的。他还说,朝中有人施压,让知府草草结案,不准深查。我怕打草惊蛇,就对外宣称爹娘是染病暴毙,自己暗中调查。我努力平复着语气。齐斯年沉思片刻,可有什么线索我点点头,掏出一对玉牌。杜怜儿闹事那天,有位黑脸大胡子的大哥热心替我报了官,事后偷偷找到我……大胡子名叫董二强,他手中竟有我爹娘二人的定情信物,这对羊脂玉牌。董二强来京城投奔亲戚,谁知道路上盘缠被偷,身份文牒也没了,流落到官道附近。正好被我爹娘遇见,救济了他,还答应带着他一道回京。后来他们赶路时遇见几只肥美的野兔,董二强自告奋勇去打猎给大家加餐。他捉了兔子回来,却见我爹娘正和几位陌生人说话,他满身兔血,就没敢露面,想等那些人走了再回去。董二强躲在路边的草丛里,见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带着几个黑衣家丁,和我爹娘还有伙计们有说有笑,似乎十分熟识。后来那书生拿了一包点心递给众人分食,我爹娘和伙计们吃完没一会儿,就纷纷倒地不起。董二强震惊不已,本想过去帮忙,却被接下来的一幕吓得动弹不得。那几个家丁掏出砍刀与匕首,在书生的命令下……我已是泪如雨下,不忍细说。光天化日,想不到竟有如此凶残毒辣的歹人!齐斯年握拳狠狠锤向桌面,语带悲愤,房姑娘是想要我帮忙调查那书生的身份我紧咬牙关,嘴唇不住颤抖,半晌才吐出秘密。那书生的身份,我已经知道了。11是谁!齐斯年猛地站起身来。还能是谁。董二强亲耳听到家丁们动手时,称呼那书生孟公子。太监传旨那日,董二强更是在屏风后将孟怀恩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。指使杀人的凶手,正是与我有婚约在身,我爹娘苦心栽培的乘龙快婿。孟怀恩。我和齐斯年在望月楼一直聊到深夜。房姑娘,看来扳倒杜家的决心,你与我,是一样的。……日子久了,孟怀恩忘恩负义的名声也渐渐淡了。他成了最年轻的翰林院修撰,日日伴驾左右,着实风光无限。杜首辅为了让孟怀恩露脸,特意让他负责接待庆国来京朝贡的使臣和商队。这些使臣进献了不少奇珍异宝和美女,换取了在京贸易的机会,皇帝还命孟怀恩监察此事。庆国商队带的最多的就是香料。哎房小姐,孟大人下了令,每家商号都必须按份额收购庆国的香料,可您看这成色……几位相熟的商户主事愁眉苦脸地向我诉苦。散落一地的香料盒子散发出刺鼻的香味,熏得在场每个人都头晕脑胀。我自小跟着爹娘耳濡目染,一打眼就知道这批货是最低劣的香料。然而盖着孟怀恩官印的精品香料准售文书就摆在眼前。庆国商人得意洋洋,你们孟大人,拿了我们的大颗珍珠大粒宝石,他保证这些香料一定能在京城售出!你们敢不听他的过去,孟怀恩虽也常跟随我爹娘外出采买,可他的心思不在生意上,也不曾学会如何判断香料的贵贱。亦或者说,他根本不在乎,反正可以逼迫京城的商户们买单。难不成咱们就要打落牙往肚子里咽吗一干主事们焦急地望向我,京中房家香料生意做得最大,因此我的态度很重要。听着庆国商人吹嘘着这些精品国礼,我突然想起即将到来的大日子。你们不必找别人了,这批香料,房家包了。12齐斯年来找董二强,说是带他去将行凶黑衣家丁的缉捕画像绘出来。他还特意问我,令尊担任商会会首时,是不是曾向朝廷进言,希望开放口岸,大力推行出海贸易确有此事,我不解他为何会有此问,怎么齐斯年摇摇头,说自己只是有些猜测。等我查实了,再来同你讲,免得空欢喜。一眨眼,大日子到了。宫中张灯结彩,热闹非凡,文武百官和嫔妃们都盛装出席,为太后娘娘祝寿。首领太监照着礼品单子念道:京中商会献上贺礼,九十九个金丝香枕,恭祝太后娘娘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我作为商会代表,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,民女久闻太后娘娘受失眠之症困扰,现由孟大人引荐,从庆国商队处购得稀有香料,便制成这助眠的香枕,望能为娘娘解忧。太后听了自是喜笑颜开,赞赏道:哀家早就听说庆国盛产奇香,能够美容养颜,想不到还有安神的妙用,你这丫头有心了。皇帝也龙颜大悦,母后闻闻看,若是这香气合您心意,便让人多制些。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,将金丝香枕呈上去。太后先摸了摸香枕的料子,非常满意,又低头凑近。然而,她只闻了一下,便皱起眉头,这香气……怎么怪怪的一旁伺候的文贵妃连忙也俯身闻了闻,立刻捂着鼻子命人将香枕拿开。大胆!她柳眉倒竖,太后娘娘怎么能用这种劣质香料制成的枕头!什么文贵妃未进宫前,曾随她父亲文将军常年驻守在庆国边境,对当地的香料十分熟悉。陛下,这香枕里的香料根本就不是庆国的名贵上品,而是最低等的奴隶们用来遮盖体味的下等货,用多了只会损伤心神啊!贵妃也是又惊又怕。皇帝勃然大怒,大胆房清浅,你竟敢以次充好,欺瞒朕和太后!我连连磕头,大声喊冤,陛下,民女岂敢。香料是孟大人亲自查验过,签了准售文书,房家高价收来的,京中商户皆可作证啊!酒杯被皇帝狠狠地掷在地上,发出骇人的破碎声。给朕传孟怀恩!13孟怀恩被御前侍卫押送到殿上,他吓得抖若筛糠,磕磕巴巴地说自己查验时,香料都是顶好的。我立刻向皇上哭诉,陛下,孟大人断不会撒谎。想来是那黑了心的庆国奸商,没将咱们泱泱大国放在眼里,在交货时偷梁换柱,将香料替换了!皇帝见孟怀恩那副惊惧万分的窝囊样,又想起他平日里谨小慎微,估摸他没有欺君的胆子,心中便也信了是庆国商人搞鬼。这案子交给齐斯年,皇帝黑着脸,沉声道,将庆国使臣和商人一并捆了,给朕严审!……调任布政使之前,齐斯年正是刑部的侍郎,最擅审各种悬案疑案。我因为涉案,也被请去旁听了这次的会审。齐斯年一身官服,端坐在刑部大堂上,眼神凌厉,威风凛凛,哪有半点儿在望月楼里温文儒雅的模样。说!是谁指使你们欺君作假的!庆国使臣和商人一开始还蛮横得很,说是有人造谣诬陷,有意挑起两国战争。齐斯年也不和他们废话,直接大刑伺候。十八般刑具才用了三四样,那些庆国人就鬼哭狼嚎着认了罪。他们不仅交代了如何勾搭上孟怀恩,连行贿的数目与地点,负责交接的人是谁,都一五一十地吐了个干净。齐斯年听完供词后,立刻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前去孟怀恩住处抄检。孟怀恩还没有自己的府邸,一直借住在杜府。听说杜怜儿一开始还带着家丁挡在门口,撒泼阻拦呢。不过杜夫人是官宦世家出身,一眼就看出事情不妙,当场叫嬷嬷把杜怜儿捆了堵上嘴,扔进柴房。果不其然,官兵在孟怀恩书房的暗格中发现了大量金银珠宝,经过仔细清点,皆与庆国嫌犯所述一致。……金銮殿上,皇帝面色铁青,厉声质问。跪在地上的孟怀恩满身血污,显见已经受过刑了。太监们将装着金银珠宝的箱子搬到大殿上,我作为证人也跪在一旁。人证物证俱在,孟怀恩再不敢嘴硬欺瞒,当即认了罪。他痛哭流涕,磕头磕得满脸是血。臣自小穷怕了,又被庆国商人的花言巧语蛊惑,才一时鬼迷心窍,犯下滔天大罪,求皇上饶臣一命!孟怀恩毕竟是状元出身,皇帝一时也有些拿不准。砍他的头,似乎有些可惜了人才;可要是不严惩,这大国体面又何存皇帝迟疑,殿上一片死寂。突然,孟怀恩猛地挣脱侍卫,连滚带爬地扑到杜首辅身前,放声哭嚎。岳丈大人,您救救小婿啊!14他不提杜首辅还好,一提反而将皇帝的火气勾了起来。皇帝阴恻恻道:杜爱卿,孟怀恩是你亲自挑的女婿,他的科考卷子你判了最优,他破格进入翰林院也是由你力荐,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处置他才好呢杜首辅被孟怀恩死命抱住大腿,他却直接连打带骂,将人踹开。他本就心虚得要命,生怕沾上自己,哪还会给孟怀恩讲情。臣该死!是臣年老昏聩,识人不清,才错把鱼目当珍珠。这孟怀恩不堪教化,请陛下严惩!皇帝瞧着孟怀恩蓬头垢面,歇斯底里的模样,半点儿文人风骨也没有,彻底对他灰了心。孟怀恩寡廉鲜耻,辜负圣恩。今着其面上刺字,发配边疆充军,戴罪立功。孟怀恩听了,不仅不伏首谢罪,反而像疯了一般,声嘶力竭道:姓杜的,我倒霉,你也跑不了!陛下,臣要检举!杜首辅他……指使杀人!这话如惊雷一般,令在场众人全都目瞪口呆。事情越闹越大,皇帝怒不可遏,大胆孟怀恩,你为了脱罪竟敢污蔑朝廷大员孟怀恩也彻底豁了出去,指着我道:房清浅的爹娘,京城富商房氏夫妇,就是被杜首辅指使杀害的!混账东西!你竟敢血口喷人!杜首辅也顾不上什么重臣风度,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,陛下,老臣和商户人家能有什么深仇大恨,何至于杀人孟怀恩继续语出惊人,你把持京中商贸多年,房家夫妇倡议大开海路与他国通商,你怕亏了自己的钱袋子,才想让他们闭嘴!一时间,朝上官员议论纷纷,这杜大人,确实是一直反对远洋贸易啊。终于。我的眼泪夺眶而出,蹒跚跪行到皇帝面前狠命磕下头去,陛下,民女爹娘惨死荒野,身首异处,求您为民女做主啊……皇帝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,命太监扶我起身,又赐了软凳,才继续审问。孟怀恩,你既提到‘指使’二字,那被指使去动手杀人的,又是何人!15孟怀恩脸色灰败,他看向我,又看向杜首辅,最终垂下头去。臣该死……皇帝震怒,三司会审。这一出官员弑商的大案一时间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爱聊的话题,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当朝首辅图财害命。谋害我爹娘与伙计们的主犯俱已到案,那些动手行凶的家丁,也被齐斯年拿着画像一一稽捕,无一漏网。几番审讯下来,每个犯人受尽刑责,真相浮出水面。据杜首辅交代,他怕房家联合京中商户动摇皇帝关于远洋贸易的决定,就想让我爹娘永远消失。他知道孟怀恩入赘我家,又是今年科举的考生,便让自己的庶女杜怜儿去书院献身勾引。杜首辅向孟怀恩许诺,只要他带人除掉我爹娘,就保他成为状元,并让他做自家女婿。这才导致了我爹娘的惨死。孟怀恩还透露了一件事,杜首辅以为我一个孤女肯定没法守住家业,原本还计划着低价将房家的产业一并收了,交由孟怀恩和杜怜儿打理。可惜,杜首辅在朝廷叱咤数十年,却先是看错了孟怀恩,又看错了我。由于皇帝极为重视,各方都不敢怠慢,快速推进,这个案子很快就到了尾声。孟怀恩如今又添了协助杀人的罪名,虽然有检举揭发的功劳,仍不能免罪。皇帝觉得他心思歹毒,无可救药,下令即使孟怀恩在充军后立功,也不准嘉奖赦回。清浅!清浅!你好歹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,使些银子,免了我充军的罪啊。咱们将杜怜儿发卖了,以后我当牛做马伺候你!16孟怀恩穿着囚服,戴了枷铐,明日开始就要流徙千里。我果断掏出一袋碎银子,塞给看守的牢头,大人,此犯阴险狡诈,他脸上的刺字,务必刺得大大的,流放路上,劳您好好调教他!牢头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喜笑颜开,挥挥手中的皮鞭,好嘞!您就擎好吧!走出阴森森的大牢,齐斯年带着一队官兵正在等候,他笑得爽朗极了。房姑娘,该去杜府,奥不对,现在是房府了。杜首辅毫无疑问被判处秋后问斩,为了安慰我,皇帝下令杜家家眷不论男女老少,全部贬为奴籍,连同杜家大宅一同赐给我作为补偿。我们去到杜府时,杜夫人等人已经换上布衣戴上草钗,跪在大门口候着。杜怜儿也在其中。杜夫人灰头土脸,哭得没了人形,也不见以往的矜贵,罪妇……见过主人,杜府老小……求主人安置。一旁官府指派的牙婆子殷勤地凑上来,房姑娘,这起子奴才,您要是看得上,自然可以留用,您要是看不上,老婆子也可以代您发卖。像这样的,卖给春楼也值不少呢。她努嘴示意的,正是已经瘫坐在地的杜怜儿。她自知将我得罪的狠了,落在我手中没有好下场,此刻绝望不已,只是垂头呜咽。看着仗势凌人的名门千金如此落魄,我有几分快感,有几分悲凉,有几分释然。杜怜儿的生母本是京中春楼花魁,她用自己多年的积蓄资助一个杜姓书生求学,只盼书生登科后替她赎身。后来书生成了状元郎,花魁成了黄土枯骨,她才诞下的女婴不知所踪……再后来,杜首辅绝口不提自己在春楼流连的往事,杜怜儿也被养在了杜夫人名下。这个我不要。我伸手指向杜怜儿。在她爆发的一声哭嚎中,我补充道,不光她,杜家的人我一个都看不上,劳烦你将他们转卖给京中其他官员家吧,春楼就算了。杜怜儿泪珠还挂在脸上,愣在当场;杜夫人连连磕头,谢我的大恩大德。杜夫人的娘家就是京官,我既松了口,她娘家便求了相熟交好的官员,将杜夫人及一众子女买下。虽然名义上仍是奴仆,可看在她娘家的面子上,也不至于太受磋磨。说到底,杜家人霸道敛财,杜怜儿横刀夺爱,都是受杜首辅的指使罢了。既然没涉及我爹娘的命案。他们的罪过,余生为奴为婢来赎就够了。17我被推举为京中商会的新会首,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子会首。恭喜啊!齐斯年笑容满面的将任命书递给我。想必他在背后出了不少力。大人请看。我含笑将一幅新近绘制的精致海图铺开,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航线和标记。这是我房家商号历年来积累的海外市场信息,以及各国风俗习惯的记录,大人想必用得上。经过几个月的准备,朝廷正式颁布了开放口岸,鼓励远洋贸易的政令。我与齐斯年合作,共同制定了京商远洋计划,帮助京城的商户们开拓海外市场,房家作为带头人,自然也赚得盆满钵满。这期间,房氏的族亲们多次登门,求我高抬贵手,让他们能沾沾光。不需要我开口,东叔立刻就会拿起大棒将他们驱走。小姐放心,我嘱咐过庄子上的伙计,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,只准他们干最累的活儿,拿最低的月钱!……几年的功夫,京城的海外贸易就红火起来,许多之前靠着走私谋生的商人们,现在也纷纷加入商会干起正经生意。皇帝对齐斯年愈发看重,将其擢升为户部尚书,破例入阁议事。同时,为了感念房家两代人为本朝商贸财税所作的贡献,皇帝特意赐下一块天下第一商的金字招牌。我望着金字招牌被高高挂起,泪流满面。爹,娘,女儿终于将房家撑起来了!……一艘巨大的商船,正满载货物行驶在大海上。我和齐斯年一起站在船头。海风习习,吹动了他的衣襟,也拂过我的脸庞。清浅……齐斯年转过身来望着我,满眼柔情,你可知道我的心意多年的相处,他从来没有逾矩,只是默默地守护,陪伴。然而,爱慕同咳疾一样,无法隐藏。我没有转头,只是站得更直了。齐大人是人中龙凤,将来必定位及人臣,名留青史。清浅虽只是商女,也不想成为某个家族中没名没姓的女眷。我想要房清浅这三个字,也能成为史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。为此,乘风破浪,再所不惜。阵阵海风,带着咸涩的味道。良久,我听到一声。好,那就携手并进,共襄九州盛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