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七点半。”梁小慵几乎是从床上蹦起来,急匆匆跑去洗手间,末地还无理地埋怨他:“――你怎么不提醒我?”“敲了门,你没有醒。”跟上,他倚在洗手间的门边,“我开车送你去,来得及。”梁小慵正在漱口,满嘴泡沫地点点头。丁兰时眼皮低下。她的睡裙皱成一团,后面的裙摆,掖进白色的蕾丝内裤里――昨天是粉色,她换了一条新的。他知道那条旧的有多一塌糊涂,大半地方,颜色一定变得更深。轻柔的白色布料裹住挺翘的臀,洁白丰腴的腿根裸露在干燥的空气中。空调冷气很足,他却觉得燥。梁小慵埋头洗脸,忽地,耳边啧一声,而后听见他折身离开,快步,渐远,拐过门边。她有点茫然地从毛巾里抬起头,不明所以。直到换衣服的时候,才后知后觉,裙边塞进了内衣里,走光大半。“……”他一定看到了。心情难以言喻,她的脸又烧又难堪,急切地拽出裙边。这个发现,让她换衣服的时候都有些别扭。收拾出发,他们一个热欲无处可抒,心中难捱;一个羞耻难言,佯装镇定,共同坐进车内,彼此没再有其他的交流。“结束我来接你。”“嗯。”这是他们唯一的对话。幸好,大段的学习时间冲淡了早上的尴尬,离开教室的时候,梁小慵想告诉他一声,下课了,手指在微信里翻了好久,再一次后知后觉,他还在黑名单里。她抿了抿唇角,指腹悬而未决。“Romy,在想什么?”她思索的时候,脚步也逐渐放慢,一旁的Anna回头看她。“在思考要不要把骗子放出黑名单。”“啊?”Anna不理解,“当然不要了!”梁小慵没说话。低下头,手指再一次在屏幕上划动,来回,黑色的方块头像上上下下,像一块黑色的橡皮,拉扯来回。一路走到校门口,那辆熟悉的卡宴停在最明显的位置。驾驶座的门被推开。丁兰时换了一身衣服,不再是她从超市买的十九块九美元的灰卫衣套装,而是裁剪精细的黑色西装,外罩一件驼色大衣。黑色的平顶礼帽与黑框眼镜,让他看起来像王牌特工里的精英毕业生。很赏心悦目。但在夏天显得有一些诡异。在她还在疑惑又要做什么的时候,他开口。当着还没离去的Anna的面,英音纯正:“主人,请上车。”37幼稚病“AHHHH――”不出所料,Anna高分贝的尖叫被压缩成窄窄一条,全数塞进了她的左耳里。梁小慵的脸颊烧起来,一手推Anna,一手拽住他的袖口,两人跌跌撞撞来到车的后尾。“你干什么?”“怎么了?”他比她无辜。薄薄的眼睑低下,在黑框的眼边的后背,从未见过的斯文气度直视,叫她不由恍神,无意识在脑海喟慨一句白驹过隙,他比记忆里的形象,更成熟一些。五官更分明,肩线更宽挺,手掌更大,腿更长――视线一路游移到他的裤腿,眼角一撇,她转向地砖缝隙。“你故意的?”“没有。”他反倒问,“我哪里讲错了吗?”“你为什么要用英语?”“顺口。”“胡说八道。”“为什么不可以用英语?”隐去唇边将浮未浮的笑,眉峰微扬,停在一个疑惑的角度。他说:“你不敢让同学知道我们的关系?”“我有什么不敢。”原本话到嘴边,被那一个“敢”字推回去。“还不是――你穿得太奇怪了,”下唇不自然地微微呶起,“大夏天,你不热吗?”“不热。”床边有一位鬼鬼祟祟的白人女孩探头探脑,红棕色的头发支出后盖,暴露偷听的行踪。丁兰时:“谢谢主人关心。”他又换回了英音,字正腔圆。称得上恼羞成怒,梁小慵重重踩了他一脚,在黑色锃亮的皮鞋上留下不满的灰印。跟Anna潦草地挥手道别,转身坐进后排。丁兰时坐回驾驶座。轿车起步,穿梭在车流中。梁小慵托着下巴,看向窗外,忽地发现,并非往常回家的路。她看了看,“现在去哪里?”“吃饭。”“不在家吗?”“我订了餐厅。”“怎么突然去外面吃?”她有些不解。红灯,丁兰时停下车,回身,右手肘搭在驾驶座椅背上。这个角度,梁小慵觉得陌生。时至此刻,她才好好以端详的态度,注视他。大概是不常出门的原因,他的皮肤在微光下,呈现釉质的苍白,狭长的眼侧目,有一种难言的雄性荷尔蒙压迫,叫她总是情绪失守。她明明已经长大了。不再幼稚,意味也不应该再胡乱发脾气,手足无措,她应该时刻镇定,处事成熟。然而,头几次见,几句话还能维持平静,可与他在一起越久,她好像又变成了南城那个温室里的女孩,脾气大,颐指气使。不该这样。她开始自省,决定悬崖勒马,就此平心静气地对他。他开口:“为了感恩。”他话从不讲全,真会吊人胃口。梁小慵微微睁大眼,“感恩?”“感谢主人愿意把我留下来。”“……”他总能平静地讲出莫名其妙的话。梁小慵忍了又忍,翻了一个白眼,缩到他的椅背后头去了。十几分钟,他们停在加州的沙滩边。梁小慵下车,橘金色的日光卷在海风中,藏进裙摆的褶痕里。似乎是被包场,隔着玻璃门看,装潢精致的餐厅里没有人,各角摆着一团团的玫瑰。正在打量。余光递进一只指骨修长的手,并拢,掌心向上,向她发出一起进入的邀请。38疑心病他的掌纹蔓延向很远,清晰坚定。梁小慵抿了一下唇角,没有伸手,只是去推门。身体前倾,一只手也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指尖,很轻。粗粝的茧握下的瞬间,身体僵住,手臂本能地后缩。挣了挣,手指在宽松的桎梏间没有成功。“――”要镇定、冷静,不要大喊大叫。到嘴边的质问吞了回去,她转过头,看向丁兰时。“怎么了?”她的眼神突然又清又静,一如久别重逢的那一天。丁兰时腹中预计的话无故一顿,指尖收拢,眼神微沉。他讨厌这样。他恨这样。“没怎么,”于是,他也不愿意再讲那些小心翼翼维系关系的话,而是极力地、激进地向她推近,“想牵你。”她低下眼睑,半晌,哦了一声。“也是,”她安静地说,“主人牵仆人。”她自如地反手拉住他,走进餐厅,没有理会身后幽微的视线。“坐哪里?”“那里。”他指向靠窗的位置。临近海岸,白色的浪花冲刷上岸,把一切痕迹推平,再退回。他们入座,按铃。立即有侍应生开始上菜。前菜是普切塔配开胃酒,烤制的面包咬下时,细微的脆响是空旷的餐厅唯一的声源。西餐的流程漫长而枯燥,一盘又一盘,太阳也在精致的菜品更迭下下沉,湮没在地平线。最后一缕余晖收敛,面前的蜡烛被点亮。光指引他们的目光相碰在橘黄色的上空。他们似乎都莫名地遵守“食不言”这一条规矩,各怀心思,没有开口。每一道餐点都配了一杯酒,混合在胃里,此时开始发挥效用,让梁小慵高度紧张、时时自省的精神放松下来。她的手肘撑在桌上,手掌托腮,半眯着眼看向丁兰时。“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“没有。”“只是吃饭?”“嗯。”他顿了顿,强调,“只是想和你一起吃饭。”梁小慵的嘴唇动了动,眼睛移开,又什么都没有讲。明明她满腹疑问,条条逻辑要反驳他,偏偏又选择沉默。丁兰时的手握住刀与叉,紧了紧,情愿她的话和举动直直扎来,扎进皮肤、血肉,直刺心脏,咆哮愤怒得疯狂,也不愿用礼貌的情绪把他轻飘飘推开。“我吃好了。”她说。“二楼有观景台,”他说,“上去吧。”“我想回家。”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她的语气坚定,让他不得不这样讲――不得不佯装算计,包装他甘愿剖出的一颗真心。她的眼神顷刻浮上了然,站起身,跟在他的身后上楼。傍晚的海风更加咸涩,像一汪一筹莫展的眼泪。“说吧。”她端着细长的酒杯,转身看他。酒意上涌,她的眼睛也变得朦胧,不像对峙,而如同等待一封告白。可是丁兰时知道她不会信。玫瑰、烟花、玩偶,再浪漫的东西都无法赎回她的信任。他无计可施,却也不愿坐以待毙。目光在对视时会变质。他沉吟的中途,也在看她。眼尾下按,冷峻的眉目掺杂温和的情意,他看向她,觉察到一瞬间的恍怔,以及视线的焦点所在,立时再进一步,垂落的身影在吊灯下包围她。她的身后是围栏,身前是他情意悱恻的双眼,微抿的薄唇,与红酒温暖的气味。她终于有些露怯了,眼睫眨几下,慌促的情绪可爱地钻出来。“丁兰时……”他忽然问:“想和我接吻吗,主人?”39重重吻海水翻涌的声音震耳,拍岸迭迭,把浓重一团的夜色搅动不安。后腰碰上栏杆,杯中的酒液一晃,她下意识往手中看,高光刺目,叫飘散的思绪回笼。“你发什么疯?”乍然回神,她才反应自己到底在做什么,心尖倏地跳一下,脱口而出。“我是疯了,”丁兰时则说,“我找不到任何办法了,梁小慵。”她别开脸。想了想,找到恰当的回答,语气平静:“没有人要求你一定要找到所谓的办法。”他便再走一步,脚尖抵住她的。高大的身影低垂,眼神孤绝。“如果你真的放下,我可以一直等到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,我不着急要一份答卷。”他低哑着声,“但是你还对我有感觉,凭什么我们要一直装成形同陌路?”“谁对你有感觉……”她立时像被踩住尾巴的猫,浑身的毛都竖起来,仰起脖子争辩――“……唔唔!”下一刻,丁兰时捏着她的后颈,重重地堵住了剩下无谓的虚言。这是四年里第一次接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