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是她的公司,她让我管着的。”他静静地讲述,视线也静静地观察着她,“可是她已经离开我了,我不知道自己留下来,到底是为了什么?赎罪?――或者像她说的,被权利和金钱蒙蔽,不想离开公司。”“赎罪是指对于她欺骗行为的赎罪吗?”“嗯。”“告诉我关于欺骗更多的信息。”认知治疗有固定的谈话结构,梁小慵不得不这样问。尽管,她已经知道此事全貌,沉寂在心底,血淋淋的伤口结痂、生肉、脱痂,她自认为完好无缺的皮肤,在这场谈话,又开始隐隐作痒,好像血肉的底下有什么在蠕动。她无意识揉了揉无名指上的伤口。而反观丁兰时,他情绪平淡,如同讲述一件与他、与她都无关的事。“她的父亲,正是我父母生前最后救下的人。当时,灾后评估已出,那一块地方不适合再进行搜救,上头有命令,他们被迫前往。”他看着她,“所以,我一开始很……怨恨,怨恨那个男人,因为有钱有势,所以可以让其他人垫高他的生命。”“这导致你做出了欺骗的行为?”她保持聆听的姿态,面色恬淡地在纸上进行记录。“对。”他说,“但是后面我感到后悔。”“因为你爱上了她?”“不,因为我发现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。”或许发现她一样的无懈可击,他收回了观察的视线,“同时,我发现,我的身体对她率先产生了本能的依赖性。”“请详细讲一讲依赖性的表现。”“雷雨天的时候,一开始,只有爸爸妈妈陪着我。我们都是病人。”丁兰时低声,“后来,她出现了。以医生的身份。”梁小慵的笔顿在白纸上,“是否可以说明,她对你有拯救的含义?”“或许。”“好,”她在一小团黑色污渍的后面继续记下,“还有哪些你没提到的问题?例如人际关系――你的朋友,你的同事。”他们的对话中没有提到认知应激的产生原因。琥珀色的虹膜在光下像干燥的沙砾,气息滚烫。丁兰时:“没有了。”“我不需要朋友,”垂下眼的时候,细碎的睫搅动光影,仿佛有莹莹的流动介质掠过,“我只想要她。”“你的女朋友?”“嗯。”“好,”梁小慵移开视线,看向笔记,“那么,我们开始梳理你目前的问题,然后选择一个解决,可以吗?”“……可以。”脸庞瘦削的人后槽牙收紧是很明显的一个表现。梁小慵抬起头,正巧看见他的下颌上缘凸起一截。转瞬即逝。再定睛细看,他仍然维系着无表情的面具,好像刚才只是她的错觉。“第一件,父母的去世。我可能会给予你一些建议,实用的,治疗性的。”她收回注意力,平和地注视他,像每一次模拟诊疗,“你是孤身一人打拼的企业家,我能明白家庭对你的重要性,我们会找到一些有效的方式。”“第二件,前女友的分手。失去她的每一天,让你心怀矛盾,感到茫然。”“还有愧疚。”他补充。“好的。”“第叁件,对于父母与前女友的依赖性,尤其在雷雨夜表现最明显。”“嗯。”“第四件,我认为是对于社交的抵触性,矛盾让你不愿意与其他人进行更多的交流。”她看了看门边的教授,得到示意继续的点头,她才接着问,“你想谈谈哪一个问题?”“二。”他说,“前女友的问题。”“好的,”她翻了一页笔记,“最近这一周有发生过感到矛盾的时刻吗?”“有。”“什么时候?”“现在。”他的手指用力地攥着扶手,凸起的骨节与青筋延伸进裁剪矜贵的西装袖口之下。面上反而生出些气笑,“你跟我心平气和地讨论病情,我特别矛盾,真的。”04没意思诊疗室窗口有一棵伞松。细细的风吹过,斑驳的树影在他们的膝间互相碰撞,声响?O?@,盖住彼此的呼吸。“为什么?”梁小慵没有理会丁兰时意有所指的话。视线干净明澄,温和地看向他。他的唇角微微抿起。垂下视线之前,握住扶手的手掌也松开,重新改作搭的姿势。“不知道,”他说,“只是一种感觉。”“那我们先继续吧。”纸页的一角在她的拇指间揉成小小的柱体,散开,又揉上,“除去今天,这一周还有出现过这种矛盾的感觉吗?”“无时无刻。”“那么,请想象一下,如果你彻底失去了前女友。”她放轻声音,“她完全淡出你的生活,你们不再有交集――”“不可能。”“请想象一下。”脊骨与皮面抱枕发出沉闷的声响,丁兰时向后倚,喉线明晰,日光描过,暖色调变成灰白。他闭上眼睛。“想到了什么?”梁小慵问。“想死。”他说。“吊死、溺死、电死、割喉、大出血……”“听起来是非常悲观的想法,”水笔在白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,梁小慵意识到问题有些走偏,“在雷雨夜的时候,你也会这么想吗?”他的语气稍顿一下,“不会。”“请跟我详细描述一下雨夜时的想法。”梁小慵的声音很轻,与阳光一起晒在身上,生出毛绒绒的睡意。丁兰时微微眯起眼。“雨夜……爸爸妈妈在病房里,我要找到医生救他们。”“找到了吗?”“没有。”“医院只有一个医生吗?”“……不,”他的手从扶手上,移到身前,高大的身形在米白色的沙发里,被包围,突然显得他很小。他低声,“但是,我只要我的医生。她不见了,哪里都找不到她。”“你觉得她的离开意味着什么?”这句话问出口有些古怪。诊疗室的气温骤然升高,梁小慵微微出汗,感到不安的燥热。“意味着,”他重新抬起眼,紧紧地盯着她,眼皮上出现浅浅的一道褶,“我没有家了,医生。”梁小慵的头脑短暂地空白一下。呼吸又不自主地开始屏住,嘴上还在提出问题,“这是你最害怕的事吗?”“是。”“你有想过这件事不会有转机吗,”内页一角被捏皱,她恢复状态,“脑海中,有没有如果挽回失败――无法挽回的图像?”丁兰时的眉心皱起。见他不说话,梁小慵继续引导,“你需要想得更长久。我们先想象,如果失败,你会在哪里?”“……太平间。”他似乎感觉很难受,头低下,声音沉在胸腔里,闷闷地,“或者火葬场。”梁小慵思索一下,“有具体的现实地点吗?”“白城……的医院。”他喘息片刻,肩膀耸起,似乎回忆这件事对于他来讲,极其困难。这个反应不在正常预估内。梁小慵愣了愣,看向门边的教授。她们视线交流过,教授走上前时,丁兰时已经站起身,面色很差。“抱歉,我想休息一下。”“当然,”教授说,“需要喝水吗?”丁兰时:“我想出去透口气。”“请便。”教授同时也让外面的学生进行短暂地自由活动,“Romy,等一下还是由我来演示,可以吗?”梁小慵有点迟疑,“……好。教授,请问刚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吗?”“没有,你完成得很好。”教授拍了拍她,“按照常理来讲,过去这么久,人的情绪波动会随时间消褪。但是他显然是一个例外,我们首次诊疗,又是短期,讲究高效直接,他会产生排斥反应也是情理之中。去休息吧,没事的。”她点点头,和Anna一起去自动售卖机买水。Anna小声议论:“Romy,你有没有听,他的爱情故事好波折啊。”“我就坐在上面呢。”Anna在售卖机上按下对应的数字,“你们讲的时候,我突然想到前男友了,他出轨被我抓到就算了,他和那个bitch还在我的床上做爱!都是垃圾!”她把“Bitch”这个单词重重复读一次。“Romy,你有谈过恋爱吗?”“谈过。”“真的吗,”她问,“谁啊?”“分了。”“为什么?”矿泉水从货架上重重翻下,砸在售卖机的最底部。与此同时,黑色的皮鞋静静停在梁小慵的身后。“因为不喜欢了。”她躬下身,去拿水,语气轻松地像提起早上那道难吃的面包,“在一起没什么意思,就分了。”05前男友售卖机里又掉下来一包巧克力豆。啪。听起来,包裹的糖衣破裂几枚,拆开包装,果然,里面躺着四分五裂的彩色巧克力碎屑。Anna:“吃吗?”“不,谢谢。”梁小慵指指嘴巴,“牙龈肿了,好痛。”Anna投来同情的目光,“我有特别好用的口腔喷雾,回家拍照发你。”“那太好了。”她们边说边转身,脚步同时顿住。议论别人是不好的事,尤其,在当事人的面前评论他是垃圾。她们像被捉住的小贼,彼此交换一个心虚的目光,打算当作什么也没发生,回到诊疗室前。擦肩而过,丁兰时开口:“我没有出轨。”Anna一个趔趄。“对不起,”她红着脸回头,道歉,“我只是听见您的错事下意识联想到出轨了……”“没关系。”时近正午,日光近乎色调饱和的火焰兰,从丁兰时的左肩折衍进走廊,分割两个空间。侧目,他的视线被直晒升温。“都是错事,没什么区别。”“那不一样,”Anna极力补救,“出轨是人品有问题,您是情有可原……”她的袖子被拽了一下。梁小慵:“走吧,要到时间了。”“哦哦。”Anna忙不迭跟她逃走了。那道视线如影随形,一直到拐角,被墙壁挡住,才算成功逃脱。“Oh――My――Gosh!”Anna夸张地拍拍胸口,“他真吓人,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。”梁小慵笑了笑,低头整理笔记。后半程的演示还算顺利,除了站在玻璃外有一些脚累。他们下午还有课,梁小慵去边上的华人餐馆买了一碗牛肉滑蛋粥,与Anna坐在草坪上享用午餐。流食让她的嘴不需要张得太开,稍微减缓一些来自口腔的肿痛。塑料勺再次拨开牛肉片的时候,手肘突然被用力地撞击,梁小慵困惑地抬起头,Anna紧张地缩到她身边。“他……怎么又是他,”顺着她的视线,丁兰时与教授正在交谈,步伐不停,目标明确,朝她们走来。Anna欲哭无泪,“他不会记仇了吧?”“不会的。”她安慰,“吃饭。”Anna心惊胆战地拨了拨碗里的酱油拌饭,豌豆被戳成绿色的泥,像被脚底踩碎的植被。“完了完了……”“Romy,”她惴惴不安,“他不会跟教授在说我吧。”“不会。”“你怎么知道,”她语无伦次,“他看起来就像很记仇的――哦,天呐,我又说坏话了。我要走了,Romy,我要走了。”梁小慵拽住她,“我还没吃完呢。”“别――”“Romy,Anna。”教授先叫住了她们,“打扰一下你们的午饭,可以吗?”梁小慵站起来,点点头。裙摆上沾了碎碎的草木,她低着头,抖了抖,Anna握着她的手臂也跟着颤了颤。“主要是和Romy有关,”教授和蔼地笑,“丁先生认为你的表现很不错,项目结束,明年的实习可以到我的Clinc来。”考取心理资格证需要叁千小时的临床经验,梁小慵已经在提前物色好的诊所。能直接进入导师的私人诊所,是再好不过的选择。她高兴极了,“太好了,谢谢您!”“还有一件事。丁先生希望能让你可以对他进行长期治疗,当然,也是在我的督导下,同样会记录进你的实习时长里。”教授问,“Romy,你觉得呢?”梁小慵下意识去看丁兰时。她记得,他在国内有专门的心理医生,为什么要专门找她?梁小慵不希望自己的实习与他牵扯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