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只给他送了信,却没义务告知他这封信究竟关系着什么。他看不看,都是他自己的决定。” “他既然不在意吾兄生死,总归要在意你的生死,”耿宣仁微笑道,“他不为我大哥的死而心怀悔意,那总该要对你的死而心怀悔恨,让他余生都活在这等愧疚中,不比单单杀了他更好?” 他颇为痛快地笑了出来,“这都是天意罢了。他又怎会料到这份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信却事关他小妹的生死。” 烛火明灭中,他看不清面前少女的神色。 只见她半低着头,鬓发散乱,清瘦的身躯好似被大雪压折的细竹。 耿宣仁一怔,心中却是漫上了一股隐约的怜悯。 毕竟,这高家娘子倒是亲手被她兄长舍弃在了此处。 高骞将他意中人亲自护在身后,却未料到其妹却在这儿等他救命。 只是,这点怜悯不足以化解他心中所恨。 他痛快,简直痛快极了,痛快地笑出了声。 但无意中瞥见她这模样,想到药坊中另一人,耿宣仁突然觉得没了心情,笑声陡然而止 他本不愿多嘴,只是想到药坊中那一幕,耿宣仁还是略有动摇。 沉着再三,他最终继续说了下去,“今日你等的那和尚是你的情郎?” “那我不妨多告诉你一件事。就算我今日没将你绑来此处,你也等不到他了。”耿宣仁怜悯般地说道,“那和尚也在药坊中,同你二哥一道儿。” 惜翠沉默地垂下眼。 如此一来,高骞今早外出与卫檀生失约都已经有了答案。 是济善药坊吴怀翡那儿出了事。 她早该想到的,书中曾有这么一段剧情。 济善药坊再一次闹事,高骞与卫檀生都为护着吴怀翡,赶了过去。 当时两人为了女主针锋相对的修罗场,在评论区曾经掀起了不小的风波。 惜翠平静地收紧了手指。 亲疏有别,她不怪高骞与卫檀生,毕竟他们也不会料到她这儿发生的事。 只是,疲倦与尴尬好像浪头一样,又一次铺天盖地地卷来。 那药坊前遥遥的一眼,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,同时被放在天平上的感觉,太难堪。 惜翠忍不住苦笑,突然就失去了挣扎求生的力气。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她早该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的斤两。 “我也不想杀你,”耿宣仁可怜她,“你我之间或许还有几分相似之处,我在这世间已是孤身一人,而你,同我相比倒也没好到哪里去。” “毕竟同时被你兄长与情郎抛下,世间倒是独你一人。” “你要问的,我已经回答了,你在死之前可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?” “毕竟此事确实不该牵扯到你身上,”耿宣仁道,“你若有什么遗愿,我会尽力替你完成。” 惜翠阖上双眸,吐出一口气,“在我死之前,你能否为我解开这绳子,再为我取纸和笔来。” 耿宣仁沉吟,“可,但在此之前,你须得喝下这杯毒酒。” 他回到桌前,一只手端起桌上的酒碗,另一只手攫住她的下颌,迫使她张开了嘴。 没法反抗,一碗毒酒硬生生地全都灌入了喉中。 被硬灌酒液的感觉并不好受。 饶是已经做好了准备,临近死亡的求生本能,还是使得惜翠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。 呛咳出来的酒水,顺着嘴角流入了领口,眼中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。 “咳……咳咳!” 喉咙中犹如火烧一般,惜翠趴在地上,费力地喘了口气。 毒酒生效没有她想象中的快,除了舌底发麻,喉口干涩外,她暂时还没有感觉到痛楚。 “我如今毒酒也已经喝下去了,你大可放心了。”她一开口,才发现,自己的嗓音已如垂垂老矣的妇人般沙哑不堪。 少女的眼,此时此刻,竟透着一股凉意。 并非冷,只是凉,淡而薄,是一种平静到极致的疏远。 被这么一双眼盯着,耿宣仁不知不觉间竟松开了对她的桎梏。 “现在,可否为我取纸和笔来?” 看着她的模样,耿宣仁倒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了。 她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趴在地上,唇角的酒渍甚至都没力气擦拭。 毒酒开始生效了。 惜翠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糊,化为两三个重影。 她用力甩甩脑袋,握紧了笔杆。 握着笔的手哆哆嗦嗦,已经再难使上力气。 每一笔都虚浮无力,歪歪扭扭,在纸上拖出了个长长的尾巴,看起来就像爬出来的。 短短二十个字,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。 就算她死,她也要在卫檀生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痕迹,让他不得安生。 惜翠哆嗦着又深吸了一口气,将腕上的佛珠取下。 颤颤巍巍地,她努力脱了好几次都没能脱下来,好不容易将佛珠取下,她伸出手,又去取发间的木簪。 终于将这两样一并取下来后,惜翠把它们推到了耿宣仁脚边,喘着气道,“烦请你把这些东西还给那位小师父。” 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。 看到面前少女狼狈不堪的模样,耿宣仁心底的良知终于被引动,难得主动问道,“你还有什么想对你兄长说的?” 惜翠沉默了片刻。 她没什么能对高骞说的,但她这幅身体毕竟还和高骞有兄妹之谊。 惜翠:“你告诉他,让他多多保重身体,他……” 话说到后半句,却是再也说不下去。 腹中渐渐漫起一阵绞痛,很快化为排山倒海之势朝她压来,好像有一只手在五脏六腑间翻搅。 这一次,死亡却来得格外漫长,痛苦也好似被无限地拉伸。 饶是惜翠,也不由得死死地掐住了手,疼得眼泪扑簌簌地掉。 指尖嵌入指腹中,留下深深的印痕。 耿宣仁似乎看不下去了,将臂弯中的白绫抽出。 轻柔的白绫抚慰般地绕上了她的脖颈。 “这一切,都是你二哥选的,”耳畔传来一声轻叹,“要怪就怪你二哥吧。” 伴随着脖颈前的白绫被收紧。 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。 终于不用再受这折磨。 惜翠庆幸地松了口气。第51章一似火烧身 “六郎,已经一天了,你快出来用些膳食罢。” 望着紧闭的屋门,褚二娘忧心忡忡地曲起指节敲了一敲。 屋内,安安静静的,没有任何动静,但正是这安静却使得褚二娘心中更加担忧。 前两天,高家三娘突然去了,而六郎得知此事后,竟是面色遽变,回头就将自己在屋里锁了整整一天,任谁来说也不理。 那高三娘她不认得,只依稀有个印象,似是高家才从外面认回来的血脉,不得家里看重。 好端端的人,怎么突然就没了? 高家对外称她得了急病,药石罔效。但褚二娘听旁人传言道高三娘的死另有原因。 似乎是死得得不太光彩,高家这才借了急病的幌子,赶紧挡了下来。 她晓得六郎与高家二郎交好,却从没听闻他还与那高三娘还有些干系。 眼见六郎已经有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,褚二娘急得原地打转。 她不肯放弃,仍继续扣门,“六郎――” 手指停在了半空。 门突然被人从内推开了。 褚二娘一抬眼,就对上了弟弟的面容,顿时愣在原地,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 “六郎?” 她那往日神采飞扬的弟弟,此刻面色憔悴,就像换了个人,怔怔的,木木的。 他瞧见她,一开口,便问:“二姊,我能去高家看看吗?” 嗓音喑哑得厉害。 高三娘毕竟未出阁,只在家中停灵,不受旁人吊唁。 望着褚乐心,褚二娘一时语塞。 少年失魂落魄,秀美的眼中满是懊悔之意。 他自顾自地低声喃喃道:“都是我的错。当日我若陪着她,她也不会……我明明晓得的,却还是让她一个去了……都怪我……” 褚二娘小心翼翼地唤道,“六郎?” “六郎?” 此时,褚乐心才蓦然回神。 他神采奕奕的眼眸,已经失去了光彩。 “我没事,二姊。”他涩声道,“刚刚我说的话,你不必往心里去。” 言毕,竟是又回到了房中,锁上了门。 六郎性格纯善。 她虽不知晓此间缘由,却大概知道前两天京中行像时,正是高家三娘去的那一天。 六郎那天和高家人待在一起,想来,高三娘当时也去了。 他眼下定是将高家三娘的死全拦在了自己身上,此时此刻,正自责地无以复加。 褚二娘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心知无法劝解他,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,将目光放向了东北角。 = 京城东北角,高府内。 少女正安静地躺在床上。 她眼眸紧闭,鸦羽样的眼睫低垂,脸上并无痛苦之色,安静地宛若陷入了沉睡。 魂帛竖立在堂中,高高地扬起。 矜贵英武的高家二郎,像出了鞘的利剑一般,守护在侧。 他来晚了。 本该护着她的时候,他没出现,如今只能在黄泉路前护着她再走上一段路。 高骞的目光从她发髻上掠了下来。 少女乌黑的鬓发间,点缀着金银玉珠。 她换了件新衣。 上着束领藕色素面短袄,下着薄绢白纱裙,腰间压着他当日亲手交予她的白玉麒麟玉佩。 高骞的面皮绷得紧紧的。 遗玉她从没穿戴过这么好的首饰。 从回高家的那天起,她就没过上好日子。 当初,他曾经暗暗立誓,定要好好弥补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妹,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誓言。 少女乌黑的发丝被人有意地放在胸前,目的是为了挡住了脖颈上青紫色的勒痕。 高家三娘死得不光彩,尸身被人用草席卷了一卷,丢到了荒野上。 紧接着,高家便得了信,赶紧去收敛。 去的时候,她脖颈上有勒痕,唇角有酒渍,似是被人灌下毒酒后,硬生生地勒死了。 高家人怕她是被歹人掠去淫辱,特地在沐浴时,查看了她的身子,见她清白才松了口气。 生前已受了此等折磨,死后又要受如此羞辱。 高骞收紧了手指。 心上如钝刀子割肉一般,一刀一刀地剔。 她那天,给他送了信。 她是给他送了信的。 她在对他求救。